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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誰?他是誰? / 鍾適芳

文:鍾適芳(音樂製作人、策展人)

收到俊耀來信邀我寫推薦序,又驚又喜。我非劇評也非劇場人,只是窮劇場一名忠實觀眾,我只能猜想,或許因為我的工作跟「聲音」有關,而窮劇場作品中音/聲的典故與譯義,是最為觸動我之處。

音聲在俊耀的作品與表演中,呈現液態流動的敘事,聲軌與聲軌之間漫溢、交疊、衝撞、和鳴、相互渲染,不再是單一軌道上的聲調抑揚。《死亡紀事》、《大世界娛樂場II》、《親密》,這三部我喜愛的劇作,正是這樣完全的聲音紀事與敘事。經常在華文劇場單音調(monotone)唸白間想要逃離的我,唯有在「窮劇場」以音聲肢體建構的時空景深裡,遺失當下的我,化為劇中一角。

關係自己成長的背景,我對移民社會的身份問題較為敏感,也因此想藉此文多談一些《死亡紀事》這部劇作,如何劇烈擾動我對馬來西亞族群問題的反思。在《死亡紀事》這部作品中,「音聲」建築起時間與空間的向度,又分立為多重角色。那些透過身體發造,從語言到暴力的聲響,是人類文明衝突與諧睦的集合,是社群集體與個人心理的捏塑,同時也用以輪廓物件。這樣全面鋪陳的音響性,使得劇場原本有形者被抽象,而聲音這原本無形者成具象。

這部精煉的劇本也試圖探討一個棘手的問題——誰是馬來西亞人?馬來西亞的族群課題,盤根錯節的異同糾葛,很難從單一線節解開。佔人口比例第二位的華族,被視為一個具有經濟優勢的群體與他者。然而在承燊及俊耀的劇本中,他們細究了同一族群中個體與群體的差異,在方言-華語、穢語-知性、詛咒-祈語、伊斯蘭-佛道,兩極交鋒的快節奏行進下,我們很難再將「馬華」視為一體,而「馬來西亞」被打散成族裔之外,更為細碎的拼圖。

劇中一段台詞的提問,寫照了族群、語言群落、社經群體間的隔閡,以及形成馬來西亞族群分歧的多層因素:

弟弟:……阿爸的遺體歸屬,究竟是宗教問題法律問題?
敘述://還是種族問題政治問題?
弟弟://社會問題家庭問題倫理問題?
敘述://還是認同問題存在問題?
弟弟://利益問題制度問題?……所有問題都打了結,相互糾葛,到底我要怎麼問怎麼看?

馬來裔學者與社運領袖 Syed Husin Ali 在其文集《馬來西亞族群關係——和諧與衝突》(Ethnic Relations in Malaysia: Harmony and Conflict)的〈族群關係之輪廓〉一文中指出,造成馬來西亞國民分裂與衝突的四大課題為:「一、新經濟政策;二、馬來主權;三、語言與教育;四、宗教與文化」。該文撰寫於2009年,正是爭屍案等宗教課題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。Syed 也同時在他其他論述中提醒,馬來西亞各族群內部的差異,包括「社會、經濟、宗教、語言的個別差異」,而當代社會的「經濟、行政、教育」制度的建立,也促使新階級崛起。

透過《死亡紀事》多重角色的建立,我們可清晰探見一個華族底層家族的樣貌,也論證了Syed的觀點。亡者「陳大揚/Hassan Tan bin Abdullah」生前為了脫離弱勢階級尋找新機,改宗異教,只為獲得符合「新經濟政策」利益的合法身份。

或許我們可以試著這麼理解,族群衝突不是族群間因著本質差異所釀成,而是體制所形成的文化衝突,經由政治操弄,虛構出差異構成的利益衝突,進而放大為族群間不信任的恐慌。許多不公義的根本其實源於制度,從殖民時期的帝國主義,到當今資本主義下的新帝國擴張,階級問題在馬來西亞實非族群問題,而是跨族群的問題。

一具華人的「屍體」,在馬來伊斯蘭信眾與華人佛道家族之間,所引發的荒謬爭執,放大來看,也正是馬來西亞族群衝突的諷喻。「關鍵證物」(屍體)的消失,是否也意指著族群間相互指控或試圖剝離的「身份」,其實是種虛構與想像?想像的族群身份及認同,也構成了另一個想像的對立族群。

我想起馬來西亞國歌中的幾個馬來文詞彙:「祖國/國家」(negara)、「土地」(tanah)、「上蒼」(tuhan)。在馬來伊斯蘭為中心的體制下,祖國與土地是否也隱匿著某種專斷?《死亡紀事》的「屍」是否也暗喻,單一族群認同、僵化的文化分界,早已不合時宜,一如所有國家在國歌中的宣示。而「屍」,那與華人祖脈最後的連帶,被遺落後,可否割斷?被月光穿透的身體,那真實的存在,又是誰?

面對單一語系的觀眾群,窮劇場毫不退卻地混雜語言及語法,作為魔幻寫實的途徑。看似個人或地方性的主題,其實遍及族群、階級與家庭關係,這是我在其他台灣或華文劇場所少見。如今,三部主題各異的劇本出版了,意味著文本的開放,可以無聲,也可無限轉譯。

期待「窮劇場」的繼續擾動,不准許我們安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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